談錫永 談如來藏思想 六十年前佛家大論諍
王亭之原名談錫永
王亭之譯《寶性論》既成,有雜誌社約寫一稿,談關於此論種種。文章在港台兩地發表雲。王亭之欣然應諾,於是立刻大忙。
關於《寶性論》,其實問題甚大,可以牽涉及六十年前的一場佛家大論諍。這次論諍由梁啟超引起。他介紹日本學者的研究,認為《大乘起信論》乃是偽作,再加上他自已的考證。文章發表之後,章太炎、太虛等立即加以反駁。而南京支那內學院一派則為梁啟超聲援,以王恩洋最為激烈。他的文章開頭一段說--「無明彰,正智隱。似教興,大法替。世界有陸沉之憂,慧日無燭幽之望。自昔銜悲,都非喜諍。痴迷苟警,僭妄何辭。南無佛法僧,敬禮性相輪,拔眾出污泥,料簡《起信論》。」
結論是:《起信論》為外道的觀點,全非佛法。
這樣一「料簡」,自然引起軒然大波,台宗大德立刻圍攻王恩洋,而王恩洋卻不再回答,大概認為他們搔不著癢處。
可是《起信論》卻是華嚴、天台二宗的要籍,然則問題到底如何耶?這場關於《起信論》的論諍,延續多年,後來西藏的一些論典,由法尊法師譯出,才由印順法師據之作出結論--《起信論》並非外道,只是印度佛家「真常唯心」系的著作。
自此以後,便沒有什麼人討論《起信論》的真偽了。可是後來印順法師卻寫了一兩本書,對所謂「真常唯心」頗有微詞。由是便動搖了天台、華嚴、禪宗、律宗的根本
「如來藏思想」。其中最受到批評的即是《寶性論》一書。
王亭之用藏文本跟漢譯對讀,發現了一些問題。再用莊士頓整理的梵本對照,才知道《寶性論》譯師勒那摩提,屬「他空派」,即跟《起信論》的作者同一派系。因此他在翻譯時便改動了一些名詞,引入「他空見」。由是決心將本論重譯,前後三年,時譯時輟,各方友人紛紛以資料相助,參考校勘,真可謂用功甚勤也矣。
如今要寫的文章,王亭之只如實介紹「自空」與「他空」兩派的論點。然而文章實不易寫。一個月來眠食皆廢,只寫成兩個論題,尚有三個論題未寫也。
何以討論《寶性論》這麼重要?
原來漢藏許多教派所修的「止觀」,完全根據「如來藏」思想來建立。這思想若一旦被動搖,則所修止觀無從建立。
西藏甯瑪派敦珠法王所傳,屬如來藏的「自空」見。既「自空」則不能說之為「真常唯心」;而《寶性論》則為甯瑪派最重視的論典,照目前勒那摩提的漢譯,的確有「真常唯心」的「他空見」;然而豈非連甯瑪派的修習見地都有自空與他空的矛盾耶?
王亭之的新譯,以藏譯為主要根據,參考梵本及日人的研究,將本論的「自空見」完完整整表達出來。如是,則可解決上述的矛盾。這樣一來,受益的不只是甯瑪派,連華嚴天台的止觀都可以重見光輝,因為修「自空」須從「他空」入,所以華嚴天台兩宗祖師所建立的止觀,一點也沒有錯,不能因為他們先隨順「他空」的觀點即謂之為見地有誤。同時,「如來藏」思想實亦不能稱之為「真常唯心」,蓋依次第而言,「他空」之上尚有「自空」也。問題重大,值得費心血研究。
復活「如來藏」
讀過《心經》的人都知道,「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,照見五蘊皆空」,接下來便是一大堆無乜無物(注:無什麼無什麼的),然後才能「究竟涅盤」。這一大堆「無」,便是對病態心理的糾正。糾正到圓滿,那就是佛的心理,是名為「如來藏」。
「大圓滿」要修,就是修這個「如來藏」。所以修甯瑪派的「大圓滿」,等於做心理治療,按著次第一路治,便有可能在一生之中將心理治到圓滿,所以說可以「即身成佛」。
甯瑪派因此便完整地保持著當年印度祖師傳下來的「止觀」,那是一套很完整的修習過程。由小乘止觀起修,一直修到中觀應成派的止觀,那就完成了「大圓滿」的前行修習。
所以,如果否定了「如來藏」,便簡直再無「止觀」可修,而釋尊當年教弟子修的,只唯「止觀」而已,說的一切法,亦只是修習「止觀」的理論指導。他又不是哲學教授,若不實修,所說便成空話。
因此,要將印度所傳,藏密保持的原汁原味「如來藏思想」在漢地覆活,實非小事也。
原來只是心理狀態
當年甯瑪派敦珠法王向王亭之開示「大圓滿」,說修習的見地即是「如來藏」思想。王亭之聞言大嚇一驚,給唯識家批,遭印順法師判的不究竟思想,有如塑膠奶嘴,怎可能是甯瑪派最高法門的主導思想耶。
王亭之於是向法王請教,一請教,便請出許多口訣。原來「如來藏」思想,西藏甯瑪派所傳竟跟中國佛家之所傳不同,亦與藏密「他空派」不同。法王教王亭之,怎樣用甯瑪派的「如來藏」觀點來讀《楞伽》、《勝鬘》、《維摩》、《寶性論》等一系列經論。王亭之經他一撥,真可謂終身受用不盡。
然則「如來藏」是什麼呢?原來只是一種心理狀態。凡夫的心理,受貪嗔痴污染,這種病態心理即名為「藏識」(阿賴耶識),至於佛呢?他即使像釋迦那樣,生活在充滿貪嗔痴的世界,要應付許多貪嗔痴的事,可是他的心識卻不受污染,是故其心理狀態就是「如來的藏識」,名為「如來藏」。
這樣一來,「如來藏」便既不受唯識家的破,印順法師亦只判對了中國「如來藏」。
印順判死「如來藏」
在唯識家攻擊下,「如來藏」思想已經夠慘,誰知這還不算,印順法師也否定「如來藏」為佛家的了義,認為這種思想,只是釋迦牟尼隨順眾生的說法。有如小孩夜啼,母親隨順小兒,拿個奶嘴塞在他口中,小兒吮著吮著便肯睡覺了。
印順法師一向研究空宗,並不認為唯識是佛家的澈底見地,何以竟會跟唯識家聯手否定「如來藏」呢?
法尊法師
原來,他是受了法尊法師的影響。法尊法師繙譯了很多西藏密宗格魯派(黃教)的論典,格魯派談空,以中觀應成派為止境,同時大破「如來藏」的「他空派」。「他空派」說「如來藏」,跟中國佛家的說法大致相同,因此印順法師既跟法尊法師是太虛門下,又替法尊的譯作潤飾文字,所以便發表一系列文章,判「如來藏」思想為「真常唯心」。這樣一判,中國幾個佛家宗派立刻動搖,而印順法師也就成為如今佛教界的泰山北斗了。
「如來藏」一名,因此便有人連提都不提,勉強提,也說中期後期不同,打哈哈算數。
唯識家大破「如來藏」
中國佛家根據《大乘起信論》發展出來的「如來藏」思想,一直有問題,所以天台、華嚴兩宗對此有很激烈的爭論,爭論持續差不多五百年,如今不爭,只是無人有興趣再爭而已,並非問題已經解決。
至於天台宗本身,亦有兩派爭論,結果分裂,有一部分祖師下山,另創「山外派」。兩派至今的理論仍未調和。
民初時,楊仁山居士提倡學「唯識」,培養了很多人材。
這群唯識學者發現《大乘起信論》有問題,於是跟日本一些佛學家相繼發表文章,指斥其為偽作,託名馬鳴菩薩所撰,實質上是中國人自己寫的。
他們的意見,自然受到傳統佛家的反對,由是引起爭論,弄到如今還有些天台宗的人,對唯識家甚為不滿。「哦,唯識之馬,哼!」簡直是嗤之以鼻。
而唯識家則極力破「如來藏」,不遺餘力。他們認為「如來藏」思想根本不成體系,只是印度空宗的旁支。於是乎,新一代的佛學家便聞「如來藏」之名即吐口水矣。
洗衫洗出「如來藏」
佛家有一個很重要的思想,名為「如來藏」。什麼叫「如來藏」,自晉代以來至於今日,一向很難說得清。
然而偏偏就是這個說不清的思想,卻成為中國佛教發展的主導。禪宗、天台宗、華嚴宗、律宗,都依「如來藏」思想來建立自己的經論判別體系,或以之作為建立修持系統的見地。
有一篇論著,很影響中國的佛學思想,那就是傳為馬嗚菩薩造的《大乘起信論》。在論著中,將「如來藏」說為眾生的本體。一切眾生都有這個本體,只是受到貪瞋痴的污染,所以眾生才不是佛,倘若一旦能將「如來藏」的污染除去,那就成佛了。
因此,天台華嚴兩宗的「止觀」,便是修習如何清除「如來藏」的污染。律宗則認為若能持戒,則戒體放光,如是便清除了污染。
禪宗的見性,是要打破無明,而無明者亦正是「如來藏」的污染。
總而言之,修持便等如洗衫,洗乾淨,「如來藏」顯露,那就成佛了。
簡單來說,中國佛家的修持就是這樣。
撥開如來藏的迷霧
王亭之指導一個細佬,寫了一篇文章,談佛家的「如來藏」。多倫多大學的教授看了,認為觀點甚新,可以解決掉千百年來對於「如來藏」的種種爭論。
這個細佬對教授說:「這不是新觀點,只是傳統而已。」教授訝曰:「我因為你這篇文章,查遍圖書館,沒有人有這樣的觀點。事實上亦非照你這觀點來解釋如來藏不可,照前人的說法,有許多地方說不通。」細佬聞言大樂,立刻稟報王亭之。
王亭之對於「如來藏」的認識,多謝甯瑪派敦珠法王的傳授,法王傳授了一些口訣,拿著這些口訣來讀「如來藏」一系列經論,立刻便生勝解,能撥開重重誤解的迷霧,正確認識「如來藏」的本義。口訣之可貴,即在於此。
王亭之近來寫了一些文章,在《內明》發表,談「如來藏」,已引起台灣一些佛教學者的重視,向《內明》索取王亭之全部文章。如今聽說多倫多大學的教授又有些反應,看起來,王亭之已能不辜負當日法王的咐囑矣。
至於如來藏的種種,明日再談。
PS:
談在佛學亦自稱有很深造詣,並為佛教聯會撰寫多本有關佛教基本要理的書。二十八歲得機緣加入金剛乘學會,隨劉銳之上師及其上師敦珠仁波切修習藏傳佛教。三十八歲得阿闍梨位,法名無畏金剛。後來成立了密乘佛學會,翻譯寧瑪派叢書。他亦精通梵文和藏文,會同一眾弟子翻譯、校勘與疏解佛教經論,致力於弘揚四重緣起與如來藏的義理與觀修。由於受學於20世紀寧瑪派領袖敦珠仁波切達20年,他作為精通漢藏佛學並有修行證量的為數不多的漢人上師之一,以如來藏為主線貫穿佛教各宗派的見地和修習,往往能闡發前人所未發的見解。
自1993年起,編輯、翻譯、著作四套叢書,由淺入深介紹如來藏。
他近年創辦北美漢藏佛學研究會,擔任漢藏佛學研究叢書學術委員會首席顧問,同時還兼任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客座教授,主持中國人民大學漢藏佛學研究中心,並講學於浙江大學、中山大學等大學院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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